前不久《普里什文文集》出版座谈会上,有环保人士指出,作为生态文学,此书亦有局限,譬如写到狩猎,即不宜提倡云。当时我也在场,觉得不无误会。究其缘由,则“世界生态文学的先驱”的字样,见诸文集各卷
须得声明一句:我对狩猎不感兴趣,绝无提倡之意。――不过普里什文说过:“一次,命令上缴猎枪。这简直要了我的命:我自己整个的幸福都与拥有猎枪联系在一起。”(《猎取幸福》)在同一篇文章中,却又写道:“现在,我,一个训练过不止一条猎犬的猎人,会以极度鄙视的心情看着那个身背别丹式步枪、不断装子弹、用脚撵走野兽、认为自己是打猎的人。”所说的“那个人”,就是当年他自己;同样“拥有猎枪”,今昔有何不同呢。这可以用《灰猫头鹰》中的话来解释:“在我们的作家们的笔下,我们俄国的狩猎总是很少只被当成一种运动,不像国外的猎人们所认为的那样。在某些场合,比如说在普尔热瓦利斯基那里,狩猎就被视为一种认识自然的方式,而在民间,这就是一种对自然的爱,或者更确切地说,就是众人皆有可能读懂的生活欢乐的诗篇。我非常相信,随着时代的发展,从我们的狩猎中会发展起我们不可或缺的自然保护事业。”在他看来,其间的差别胜过一切。
狩猎的话题按下不表。对普里什文来说,关键在于“认识自然”;他的全部作品都可以归结为有关这一过程的详尽记录。马克・斯洛宁在《苏维埃俄罗斯文学》中说:“他断言人是在宇宙的河川里游泳,个人的生命和普遍的事物法则是完全相合的,他把动物、季节和人说成是具有同样生命本质的同一类现象。但是他的世界观没有含糊不清的神秘性,而且他的泛神论也不是过分一般化。他以自然主义者的精确性记下了他所观察的结果。他厌恶人们空谈‘大自然的美或天地间的奇迹’,喜欢细腻地描写黑琴鸡在交尾时的情景,或者是蜜蜂在仲夏某一日的活动。使这位诗人科学家的作品如此引人入胜的,正是由于他真挚地热爱一切存在的事物。他永远有所发现,而且他在视、听、嗅、尝、触、想中所得到的感受,是颇有感染力的――它使读者因为感到生气勃勃和时刻探获新的事物而欢欣鼓舞。”此书讲到普里什文的一章题为“热爱大自然的人”,古往今来当得起这话的人很多;但是若论对于大自然的感受,好像没人能比普里什文写得更丰富,更具体。正因为如此,帕乌斯托夫斯基才说:“大自然对于悉心洞察它的生活并歌颂它的瑰丽的人,倘若能生感激之情的话,那么这番情意首先应该归于米哈伊尔・普里什文。”(《面向秋野》)至于普里什文讲的“从我们的狩猎中会发展起我们不可或缺的自然保护事业”,也应该基于“认识自然”或“对自然的爱”去理解。
普里什文在其成名作《鸟儿不惊的地方》中说:“……我要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一个地方,在那里,我将对我周围的自然世界没有任何疑问;在那里,人类,这个大自然的最危险的敌人,可以对城市一无所知,却能够与大自然浑然一体。”这使我们想到另一个人,即上面提到的梭罗。他们都“认识自然”,而不止步于自然,最终关心的还是人间,所写的都是一己的心灵史。相比之下,梭罗未免把他向着大自然所迈出的一步看得太严重了,普里什文则纯粹得多,安详得多。虽然他在《人参》等作品中描写的所在,比起梭罗的瓦尔登湖距离人间更远。梭罗标举一种生活方式,普里什文则再现一种感受方式。且以《人参》为例。主人公卢文每天早晨总要跟森林中的各种鸟儿“说说话,喂点东西给它们吃”,对此作者写道:“我很喜欢他的这种友谊,这种热切关注一切生物的精神。我特别喜欢的是,卢文做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动机,或者硬是要它们过什么好日子,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做个什么榜样给别人看,这一切都出自一种本能,在他是来得十分自然的。”这番话仿佛专门针对梭罗所说。梭罗将文明世界与大自然视为截然对立,他的全部思想就立足于这种冲突;而在普里什文笔下,一切归于和谐。当普里什文说:“我同那些为新文化而劳动的人们在一起工作,我感觉到,‘生命之根’已从大自然的原始森林里转到我们的创作境界来了;在我们的艺术、科学和其他有益活动的原始森林里寻找生命之根的人,比在大自然的原始森林里寻找那所剩无几的根的人,距离所要达到的目标更近一些。”梭罗何等艰辛迈出的一步,在他自然而然地就实现了。
(普里什文文集》,刘文飞主编,潘安荣、吴嘉佑、谷羽、何茂正等译,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12月版,共5卷,全套148.00元)